第一章 四年前 - 杀生(1/1)
民国十八年,正月十四,北城,阴,有雪。
我第一次被生命置身于一场死亡。
我的母亲杀死了我的孩子。
从去年春天开始的大旱,持久而绵长,北城的人们在不知不觉之中,已经被卷入一场多年以后仍然让人谈之变色的浩劫。
夏秋无雨,冬春无雪,年馑把北城的人变成了田里的麦子,把北城的风变成了镰刀的利刃,风轻轻一吹,人们便像黄了的麦子遇上锋利的镰刀,一茬接着一茬倒下去。
我躺在床上,昏昏沉沉的发着低烧。
窗外天空阴沉,窗花好像没有涂够浆糊,有气无力的挂在玻璃上。
母亲端着药走进来,轻声问道:“醒着么?起来把药喝了吧。”
我点点头,费力的撑起身子接过碗来,青花瓷碗泛着一层旧旧的黄,一道黑色的裂痕从碗口绽到碗底。
母亲看着我一口口喝下药,轻轻叹了口气,收走了碗,就坐在床头的竹椅上。
我重新躺下,迷迷糊糊的睡过去。
不知又过了多久,似乎感到母亲替我掖了掖被角,在我耳边低语一句。
“对不起。”
我蓦然惊醒,汗水浸湿了脑后的枕头,胃里翻江倒海,全身覆了一层电流般阵阵发麻。
我挣扎着爬到床边,张嘴便吐,一直吐得眼前忽明忽暗,脑中嗡嗡作响。
母亲的声音像是泡在水缸里,她说:“没事的,就好了。”
我抬起头,她端着一只瓷盆守在我面前,静静的看着我,脸色苍白得让我害怕。
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?我到底怎么了?
我猛地推开她,惊恐的尖叫:“你让我喝了什么!”
她摔在地上,抿着嘴不说话。
腹中一阵绞痛传来,我一把抓在自己的小腹上,忽然间明白了。
母亲想杀的不是我。
我摇摇晃晃的倒回床上。
她想杀死的,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啊!
腹中凭空生出了一只手,捣刮着捏碎着掏空着,那尖长的指尖几乎就要由腹内刺穿我的皮肉,我想要翻滚,却只有手指微微抽动,我想要哭喊,却只有嘴唇微微颤抖。
一股接一股温热的液体争相由体内涌出,濡湿了身下的床铺,转瞬冰凉。
几粒莹白的碎末落在窗棂上,化成星星点点的水迹。
如果什么都可以像雪一样,总有一天会在太阳底下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,是不是件好事呢?
远近的欢呼声顿时陆陆续续飘向空中。
“下雪啦!”“庄稼有救啦!”“不用饿肚子啦!”
而那场梦一般的细雪,并没能从持续三年的大饥荒中拯救北城。
于是很多年以来,我一直都认为,那场雪,只不过是为了融化我那不知何去何从的悲伤。
那一年我十六岁,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,是我母亲的妹夫。
我在北城一个没有什么名气的坤班里长大,母亲在班子里不温不火的唱着青衣,唱花旦的则是母亲的妹妹。
每天阳光最好的时候,我都搬着小板凳坐在戏班的院子门口,等着母亲和姨娘上台练唱。
一开始街坊邻里也还图个新鲜,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院子看,甚至在院墙外搭了梯子,也要探个头进来。
时间一长便冷清下来,照旧每天来看的除了我,就只剩几个正经爱家。
齐老太便是其中一位。
齐老太姓齐,独自住在离戏班不远的小院,她的院子里种着一棵大树,这就是我所知所有关于她的事情。
她总是满眼渴望的看着戏台说:“现在真好哇,原来我们那个时候,坤角儿是根本不让上台的,任你再想唱,只要是个闺女,就不成。”
我见她如此动容,便在身边的位置为她多备了把竹椅。
她十分欢喜,摸着我的头顶问:“闺女叫什么名儿?”
我说我叫丁陌,她就又问:“陌闺女喜欢唱曲儿不?”
我使劲儿点头,齐老太也笑着点头。
又过去一段时间,齐老太突然不再来了。
我看着身边空了好几天的竹椅,终于趁母亲不注意溜出了院子。
扒在齐老太家的小院门口,我小心翼翼的伸出头朝里看,齐老太就坐在那棵大树下的藤椅里,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垂下,藤椅在那光束中摇啊摇。
齐老太看见了我,便冲我招手:“陌闺女,你来!”
我跑进院子,跟她一起钻在大树下,她说:“阿婆我老了,想听曲儿也走不动了,陌闺女给我唱一段儿吧。”
我点头,仰起脸就唱,微风吹过,头顶枝叶摩挲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
齐老太笑得合不拢嘴,直说:“好,亮堂!真亮堂!”
我也揪着衣角笑。
齐老太把我拉到身边,摸摸我的腹背:“闺女有副好嗓子啊,若是行气上再做修整,可是不得了。”
看我一脸不解的模样,她又拍拍我的头顶说:“想不想唱得更好?”
我连忙点头。
“那你按我所说呼吸吐纳的法门,再唱一次。”齐老太轻轻一点我的鼻子。
我再开口,高亢嘹亮相较此前不可同日而语。
齐老太的身体时好时坏,好时她便来戏班里听曲儿,坏时我便到那大树下唱与她听,除了唱腔,她也教我一些身段儿,就这样很快我便长到了十五岁。
北城大旱,哀鸿遍野,民不聊生,“饥饿”成了人们心中比“兵匪”更加猛烈的恐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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